边缘行星2nd

钢铁之心

收录于2012年的UFZ本《Unlimited》（已完售）
詹奈中心。时间线在SAGA之前，NOZOMI出自同年舞台剧，无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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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广袤的宇宙中，有着各式各样的机器人。忠诚的机器人、忧郁的机器人、疯狂的机器人……以及，拥有心的机器人。

 

 

 

 

00

詹奈意识到自己正在坠落。

这与计算结果截然不同。按照原本的计划，借助赛罗手镯的力量，成员为五人的终极赛罗警备队应当在一束金色光芒的护佑下抵达另一个宇宙，随即着手调查位于该宇宙的贝利亚军残党。然而，由于时空流在交互间产生了某种未知的差错，奈并未跟随其他几人到达原定的目的地，而是来到这个不知名的空间。

似乎存在某种力量，正在把奈向一个特定的方向吸引。传感器显示四周的重力已经增加到标准值的三倍，这意味着他的向下加速度正在呈几何级数上升；警报器开始“滴滴”作响，表明他周身的冷却系统正在高速运行，以抵减摩擦带来的热量；但他不太能确定体内的自动修复程序是否已经启动，因为他试着利用背后的助推器改变自身的航行路线，却遭到了系统的拒绝。

于是奈闭上眼睛，开始思考机器人生。

 

詹奈出生在一个名为比特星的人工天体上，那时他的名字还不是詹奈，而是詹杀手。他的人工智能来自对兄弟机器人詹伯特的拷贝，后者是由艾丝美拉达行星制造的钢铁武士兼皇家宇宙船。詹奈这个名字，正是由詹伯特侍奉的艾美娜拉公主命名的。

除了詹奈，当时还有人提出过其他的备选方案，叫做詹伯特·TWO DASH。其实奈并不讨厌这个名字，它听上去有一种别样的亲切感。这就好比他背脊上的那两根履带，尽管他从未、也不打算去尝试和詹伯特一样的机体变形，可它们就存在于那里，暗示着某种无可辩驳的、难以抗拒的事实。

 

奈正这样想着的时候，身体突然穿越了稀薄的大气。紧接着，带着三万吨的厚重装甲，他重重地摔到了地上。有一瞬间，奈感觉自己的机能全部停止了。所幸的是，巨大的冲击同时也惊醒了沉睡已久的自动修复系统；后者终于开始欢欣鼓舞地运作，从身体内部发出的机械噪声如同交响乐一般恢宏壮大。

过了一会儿，奈的视力恢复了。

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妥当，但望着眼前的景象，奈竟误以为这里是曾经的比特星。铺天盖地的烟雾把整片天空染成了缺乏生机的深灰色，不过介于生命探测仪尚在修理中，他暂时无法判断这里是否存在有机生命体。他就这么四肢朝上地躺在地面上，再次陷入胡思乱想。

 

自己对于生命如此敏感。奈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着实被吓了一跳。那时终极赛罗警备队一行人刚刚回到原来的宇宙，镜子骑士和红莲火焰忙着与各自的母星联系，他就被兄长詹伯特拖着护送艾美拉娜公主回家。

降落在艾丝美拉达皇宫外的广袤平原上，詹奈竟一下子愣在原地。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有机生命体——除了与艾美拉娜公主相仿的艾丝美拉达星人，这个星球上还栖息着各式各样的、不可思议的生命形式。

毋庸置疑，那些生物的基本信息，早已经通过数据拷贝导入了奈的数据库，可他仍然惊讶于这些生物的繁复与多样性。他蹲下身，用手抚过眼前这片生长茂盛的绿色草坪。他可以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无穷生命力。

“明明这么弱小……”他自言自语地说。

“你没事吧，奈？”察觉到弟弟的微小动作，詹伯特小心翼翼地问。奈几乎可以肯定，这是自己加入警备队以后，他的兄长对自己说过最多的一句话。

“不，我只是在观察周围的环境。”奈说。

“放心，这里没有人会对你不利。”詹伯特看着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我在这里呢。”

 

奈盯着天空看了几个小时，最终决定把“这个星球与比特星相似”的念头从脑中抹去。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二者的确相似，但奈始终也没能在这里找到人工太阳，或是任何一个具有类似功能的人工天体——而在比特星，它曾经是一切。

“这里什么也没有。”他喃喃自语道。

“你说的没错，这个星球已经一无所有了。”一个黑影突然闯入奈的视野，刚好遮挡住他四分之一的视线。“你没事吧？”

“不，我只是在观察周围的环境。”奈说。

黑影向他伸出一只手，纤细得好像任何人都可以轻易折断。

“可以站起来吗？”

奈没有给予对方反应。这倒不是出于某种敌意或者警戒心，而是由于他的肘关节完全失去了知觉。他的两只脚也是相同情况。机体受损率远远超出预估值，奈的多个运动控制回路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害，以至于最简单的动作也变得不可能。现在能够正常运行的，恐怕只有他的自动修复程序和人工智能头脑也说不定。

“不行，机动功能的恢复还需要一些时间。”奈老老实实地说。

黑影点点头，快步走到距离奈更近一些的地方，接着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直到这时，奈才终于看清对方的样貌：这是一个小个子的人形机器人，如果按照等比例缩放，他看上去就像是个小孩子。虽然身形矮小，小家伙看上去却一点也不年轻——奈一眼就辨识出，这是某种被淘汰多年旧型号。小机器人的脑袋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箱子，尽管看上去只有薄薄的一层，表面也斑斑驳驳，却是真正的金属外壳。他的四肢如豆芽菜般纤细羸弱（来自詹伯特数据库的资料显示，豆芽菜由生长于某个偏远星球上的被子植物经后天培育而成，是该星球上另一种生物的非主要食物来源），这让他看起来越发头重脚轻。

“打扰到你进行机体修复了，我感到非常抱歉。可是……能陪我说说话吗？这里已经好些时候没有人工智能机器人来访了。”小机器人歪着头问他。

奈看了对方一会儿，然后说：“好的。”

 

 

 

01

回想起来，詹奈加入终极赛罗警备队以后的第一堂课就是礼仪。其实追根溯源，这并非是出于什么大不了的缘由，只不过在艾丝美拉达行星逗留期间，奈曾经把国王整个人举到四十多米的高空中。这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尽管奈很快就把国王平安无事地放了下来，现场仍然有两个脆弱的莎洛美星客人当即晕了过去。

实际上，奈这么做只是出于好奇——如此一个貌似平凡、手无缚鸡之力的生物，为什么会成为这个充满生命力的星球的领袖？他当然知道，艾丝美拉达星人拥有根据不同情况进行巨大化的能力，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警备队那三个有机生命成员都会。

重新回到地面以后，艾丝美拉达国外理了理他白金相间的长袍，平和地朝奈点了点头，又镇定地转过身，以一种不能更沉稳的语气安慰自己的臣民，告知他们方才发生的只是一场虚惊。话虽如此，奈可以很容易地监测到，对方的肾上腺素早已经到达正常值的三倍。

艾美拉娜公主也被吓了一跳，但反应远不如她那些鬼哭狼嚎的皇亲国戚与惊慌失措的臣子。这一定是因为她曾亲历过更加可怕的事件的缘故。

 

“总之，奈，你要听好了。要成为一个绅士，首先必须明确自己的身份……”

奈别过头，以躲避来自詹伯特的话痨说教攻势。

“那些我早就学过了，从你的程式里。”

“说的也是……不对，礼仪不是仅依靠理论习得的，需要进行一系列实地训练，才能真正掌握。现在我们来进行场景模拟，假设你面前站着艾美拉娜公主殿下，你要怎么做，奈？”

假设他们所在的这颗偏远的小行星上站着艾丝美拉达行星的公主……这一点也不符合逻辑，詹伯特一定会在自己与公主相遇前就把她以光速送回家。奈敷衍地运行了几行语句，便跳出了程序。

看到他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詹伯特显得很无奈。

“多尝试一下对你没有坏处的。这也是你成为一个优秀机器人的必修课。”

我可不打算成为什么优秀的机器人，奈想。

但詹伯特说的没错。多尝试一下总是没有坏处的。

 

 

“我的名字是NOZOMI，意为‘希望’。”小机器人说，“你呢？”

“詹奈。”

“奈？是数字九的意思吗？”

“是的。”

“这么说来，你一定有其他的兄弟姐们吧？巴尔说量产型机器人都是几百台、甚至几千台一起制造的。”

“不，只有一个哥哥而已。”

“是吗……”NOZOMI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望。“不过，有总比没有好。我是被单独制造出来的，所以很羡慕那些可以不通过信号频率转换就能交流的机器人。”

“巴尔是谁？”奈问。

“我的主人，也是我的朋友。”

“主人？朋友？”奈发现自己怎么也没法把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

“嗯。巴尔把年久失修的我重新激活了，然后我们就约定，要一起守护这里——我们的星球。”

“你们的星球？”

“是的。巴尔说，他的族人在这个行星上世世代代生活了几百万年。传说在许多年前，这个行星和现在截然不同：这里有海洋、有森林，还有数不清的各式各样的生命形态。巴尔是生活在这里的最后一批族人，他说他从没见过历史文献中描述的那些景象。我也没有。”

“你们没有尝试过离开这个星球吗？”

NOZOMI摇摇头。

“因为制造时缺乏必要的材料，我不能飞行。在我醒来后没多久，巴尔的族人就迁徙到了其他星球上，只留下我们两个人。从此以后，这个行星就再也没有有机生命体来访——直到有一天，一个银色的巨人出现在我们面前。那个巨人告诉我们，因为受到严重的污染，再过几十年，这个行星就没法居住了：水源干枯、植被破坏殆尽，就连地壳下的活动也在逐年衰弱。

“巴尔向那个银色巨人求助，可是他说，自己的星球就要由自己来想办法。他还说，巴尔的族人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种族之一，他们拥有最先进的科学技术，可最终仍然选择放弃了这个星球。”NOZOMI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

“可我们还没有放弃。巴尔和我约好了，他要成为科学家，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拯救这个星球的方法，我留在这里，保护我们找到的最后一株有机生命体。它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你要去看看吗？”

“不用了。”奈说。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呃……好吧，没关系。”NOZOMI柔和地说。“只可惜，它是这个星球上唯一值得看的东西了。”

 

奈的身上突然传出“嘟嘟”的警报声，原来是他的生命探测仪修理完毕了。不过，恢复功能的显然不止这个部位：一道微电流毫无预兆地从奈的全身贯穿，他的身体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你还好吗？”NOZOMI担心地看着他。

“是我的毁损率—感官模拟系统。”奈的声音像是刚挨了一记闷棍，“我哥哥给我装的，他说这能更好地帮助我认识到机体的现状。”

“噢，它起效吗？”

“工作得不能更好了。”奈说。事实上，这正是他最不喜欢的一点。可即便如此，与奈加入终极赛罗警备队以来的经历相比，这种程度的程序补丁和结构变动实在算不上什么。几乎每次例行系统诊断，詹伯特都要在后台给奈做些微调。

“必须保证你从我这里拷贝的数据是完整且未经篡改的。此外，那些不利于整个队伍稳定和你自身安全的因素也要逐一剔除。”他的机器人兄弟常常这样说。

除了詹伯特，镜子骑士有时也会在奈的程序里动些手脚。绝大多数时候，它们是无害且具有建设性的，例如将贝利亚军的残党与抹杀目标直接相连；也有少数是恶作剧，譬如有一次，他把奈对红莲火焰的辨识结果设置成“移动的大型可燃垃圾”，导致奈差一点真的就把吵吵嚷嚷的炎之星人丢到宇宙垃圾场去了。虽然从分类学的意义上考虑，奈认为这个辨识标准还不算偏移得太离谱。

 

“我哥哥不喜欢我超负荷工作。但和他不同，我就是作为纯粹的战斗型机器人被设计出来的。”

NOZOMI从头到脚端详了奈一遍。

“我看出来了。总是带着这些装备，很辛苦吧？”

“不，我还挺喜欢。”奈摇摇头。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脖子已经能动了，自动修复程序确实干得不赖。“这些武器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自出生起就带着它们。”

“哇噢。”小机器人惊叹道。

“我是最强的机器人——至少他是这样定义的。”

“他？”

“天体守卫·比特星。我的……制造者。”

“他是个怎样的人？能说给我听听吗？”NOZOMI一脸兴奋，全然一副小孩子的模样。

奈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给出一个连他自己都没料到的答案。

“我不知道。”

 

 

 

02

詹杀手出生时，迎接他的是一片漆黑。他睁开眼，于是世界变成了鲜红色。

当一个人处在完全的黑暗中时，色彩的辨识毫无意义。但詹杀手看到的是如假包换的红色，正如他自己身上的一样。

他看到了詹伯特。

面前的这台机器人低耸着脑袋，眼部黯淡无光，像是被断开了主电源，又被给予了最低电压以保持某种活性。他腹部的一扇小门被人强行打开，从中延伸出数条粗壮的电缆，每一条的直径都在半米以上。詹杀手低下头，发现这些电缆的终点是自己。

他抬起头，再次注视着前方的机器人，感觉有一个词正在脑中形成。

“一切准备就绪。”正上方突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几乎是同一时刻，詹杀手闻声抬头。比特星就在那里，逆光而立。然而，两人之间还没来得及完成一个简短的开场白，对方就发出了下一道指令：

“开始数据传输。”

信息流如洪水般涌入詹杀手的数据库。头脑中的那个单词愈发清晰了。

『……我……』

“数据传输完毕。改造开始。”

下一秒，另一种电子信号即刻充斥了詹杀手的全身。由于加大了电流，他的周身开始颤抖：一开始还只是轻微的振动，可没过多久，身体的振幅便增加到了原本的十倍、二十倍甚至更多，这使得詹杀手周围的束缚器也跟着他一起剧烈振荡起来。对面的詹伯特也在遭受相同的境遇。

电流值仍在不断上升。不知不觉中，詹杀手握紧了拳头，似乎想抵御这股来自外界的力量，却是徒劳。

『……我的……』

突然，詹伯特抬起头。仅仅数秒间，他已经被人重新赋予了能源，双目却也变得通红。从那对散发着红色光芒的晶体中，詹杀手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模样。

『……兄弟。』

下一秒，他的意识再次陷入黑暗。

 

 

“是不是你忘了？”NOZOMI奇怪地看着奈，“我的意思是，是不是你的数据存储系统出了问题？这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对吧？没有机器人会不记得自己的制造者，出厂前他们总会在我们身上留下点什么印记，就像这样。”他抬起左脚，给奈看上面已经褪尽了色的出厂编号。

“不，我并没有忘了他。我只是……”奈的语气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我明白了。”小机器人突然想起什么，“表述矩阵！他一定是给你安装了简易版。别太难过，你知道这是个争议性话题。一些制造厂商坚称战斗型机器人不需要这个，其实只是想节省经费。”

“三天。”奈说，“我的出厂日志显示，我是在三天内被制造出来的。”

小机器人歪了歪脑袋，似乎不能理解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

“第四天，我第一次外出执行任务，然后比特星——连同我出生的那个天体，发生了爆炸。”

“噢……我感到很难过。”NOZOMI降低了声调。他拍拍奈的肩膀，以示安慰：“不过，这只是个不幸的巧合，不是吗？”

“事实上，这两件事是有直接关联的。或者说，是我造成了这一切。”

“呃，那可真……”小机器人试图引开话题：“对了，你的任务是什么？”

“抹杀一切有机生命体。”

“那真是糟透了。”小机器人发出一声叹息。“抱歉，我是说，我被设定成为一个和平主义机器人，我讨厌杀戮。对于战斗型的你来说，这可能算不上什么……”

“不，在这一点上我同意你的观点。我也不喜欢这个任务。”

“顺带一提，任务执行得还算顺利吗？”

“完全不。直到天体发生爆炸，我也没能抹杀一个有机生命体。”

“现在你还在执行这个任务吗？”NOZOMI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向后缩了缩。“你知道，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就不能冒险让你接近……”

“指令已经被消除了。”奈说。“我自己消除的。不过，我的哥哥，还有和我们一起旅行的朋友也帮了一点儿忙。他们在我的控制中枢加了一块阻尼器，我想。”

“那真是太好了。”NOZOMI欣慰地笑了一下。

“或许是吧。”奈喃喃地说。

 

从奈的身上传来嗡嗡的响声。

“又怎么了？”NOZOMI问。

奈眨了眨眼睛。“我的机动功能恢复了。”他说着站了起来，伴随着关节处齿轮吱吱嘎嘎的咬合声。

“飞行系统正在冷却，三十分钟后可启用。”

奈正在检查身体其他部分的修复情况，忽然被NOZOMI一把拉住。和已然站立的詹奈相比，他显得越发瘦小了。

“你要走了吗？”

“是的，我要去找我的哥哥，还有一起旅行的伙伴。”

“可以留下来……再陪我一会儿吗？就一小会儿？”小机器人哀求道。

“不，我不能。”奈看着他，突然陷入沉默。

“对不起，说了那么任性的话。”过了一会儿，小机器人低下头，从刚才起就牢牢抓着奈的手也松开了。“你一定也注意到了，这里……”话说到一半，却被对方打断了：

“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

“我想看看这儿的最后一株有机生命体。”奈说。“带我到那里去吧。”

 

 

 

03

正如先前NOZOMI描述的那样，除了漫天烟尘，这个星球一无所有。地面上倒是有各式各样的金属残骸，它们杂乱无章地散落在星球的地表，散布在每一个肉眼看得到和看不到的角落。如果詹伯特在这里，他一定会因为重度洁癖发作导致系统崩溃。NOZOMI遇到的那个银色巨人没有说谎，这里正在逐步变成一个死星。

詹奈停下脚步，回头查看那个在烟灰色空气中跌跌撞撞的身影。与自己相比，NOZOMI走得慢极了，像是一个年迈的老人。尽管如此，两人距离生命探测仪显示的目标确实越来越近了。

“对、对不起，明明应该由我来带路的……”过了一会儿，小机器人小跑着来到奈面前，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毫无疑问，机器人是不需要呼吸的，偏偏有人就是喜欢给他们安装这么一个华而不实的装置，以显示制造者的某种复古品味——他该上点润滑油了，奈想。

两人继续前行。渐渐地，沿途的金属碎片增多了，有时还能看到破破烂烂的飞行器外壳、断成两截的机械手臂，甚至是一个完整的机器人头部。

“十五年前，这个星球的地核发生了某种变化，继而产生了强大的磁场，开始吸引途经的金属物质。”NOZOMI告诉奈，“各种东西都被拉来了这里。绝大多数飞船把引擎开到最大时，可以脱离这个引力场；但落单的机器人往往没有那么强大的动力，只能被迫留在这里。除非有强大的能源储备，想要逃离这里几乎是不可能的。”

奈扫了一眼前方的那堆金属，不由得发出哼哼声。从身形上判断，那曾经是一台金古桥，只不过如今它的上半身深深地埋入了地下，暴露在空气中的另外半个也早已锈迹斑斑。

“然而有一天，这股磁性突然消失了，就和它的出现一样，没有任何预兆。”小机器人又说。“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宇宙飞船和机器人从天上掉下来——除了你。”

奈耸了耸肩。

一个艾斯杀手从废墟中探出脑袋，看了看前方的两人，动作迟缓、然而殷勤地做了一个“有何吩咐”的手势，样子十分滑稽。见他们没有反应，它便开始跳起奇怪的舞蹈，似乎想要表达什么，又仿佛只是胡闹。

奈瞪了艾斯杀手一眼，后者便立即缩回了暗处。曾经在比特星上，这类机器人随处可见。尽管从数量上来说，这种轻型机器人远远比不上金古桥和英普莱扎，可至少比后两者有趣些。他们成群结队地在人工太阳的表面走来走去，寻找某个不存在的亚波大人。

 

 

詹杀手被制造完成的当天，他终于被允许离开那副恼人的束缚器，以及那个漆黑一片的房间。詹伯特仍然被停留在那里，出于没有任何原因。

那也是詹杀手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而非仅仅通过一连串数字矩阵与电子信号确认其制造者的外形。银白色的金属外壳，其表面点缀着马赛克般的裂纹，以及那些一眼即知的变形部件——事实上，传感器给出的信息与数据库中已有的情报没什么两样；更关键的是，这些繁文缛节对詹杀手来说毫无意义。天体守卫·比特星就这么站在人工太阳的表面，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人工星球上的一切，身边是反复操演着行军队列的量产型机器人。

然而，下方根本没有什么值得藐视的东西。比特星的人工外壳坚不可摧，甚至可以仅凭撞击摧毁一个小行星——这个过程中，即使有不幸的外星有机生命体误打误撞落入这里，也会很快被在地表巡逻的机械兵清除。

然而，比特星接纳一切可以利用的机械体。无论是拥有优秀人工智能的机器人、随处可见的量产机械兵还是落单的宇宙飞船，他都毫无保留地、毫不吝啬地向他们敞开大门。

“机械体统治全宇宙的时刻即将到来了。”他说。

詹杀手学着他的样，也注视着位于下方的地面，结果只是任由系统自说自话地分析起了近地空气的成分，结果显示遍布其中的雾对有机生命体有削弱作用。他回过头，发现比特星正在看着自己。

詹杀手下意识地清空堆栈，等待对方给自己下达一道指令，但没有接收到任何讯息。比特星只是平静地、沉默地看着自己，仅此而已。几十秒后，对方缓缓地转过身，将其后背交给詹杀手。

“你是最强的机器人。你将把机械体从有机生命体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他说。

 

 

不知不觉间，两人身边的金属残骸已经堆成了小山。失去能量来源的机器人无处可去，只能躺在这片破铜烂铁中，勉强寻找一切可能的替代品，以持续这种苟延残喘的状态，或者等待自己变成废墟中的一部分。

在纵横交错的宇宙垃圾与废铜烂铁之间，詹奈注意到一个蹲在角落的银色机器人。他看上去与NOZOMI一样瘦小，唯独有一只大得过分的圆形脑袋，这使得他的头永远搭落着，显得无比沮丧。注意到来自奈的视线，机器人不情愿地抬起头。

“别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根本不打算和我交谈。”

见奈的沉默证实了这一点，机器人摇摇头，失望地、笨拙地背过身。

“我就知道，没人愿意和可怜的仆役机器人说话。用不了多久，你也会开始恨我的，就像这里的其他机器人一样。我会走开的……回到蛙星B上继续等待。又一个一百万年罢了。你能想象吗？我的主人居然把我留在那个地方。”他说着，突然从奈面前消失了。

“那是个星际搭车客。”NOZIMI告诉奈，“附近一定是出现了一个不可能性场，他就是这么来到这个星球的。尽管有点儿小小的忧郁，但他是个好人，总爱和周围的机器人交谈。只可惜后来他们都死了。”

 

 

“看，我们到了。”又过了不知多久，NOZOMI突然停下脚步。

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奈抬起头。这是一棵真正的参天大树。它的相当一部分根须钻出了地面，毫无防备地暴露在空气中；它的枝干干枯而狭长，表明它曾经是如此地茂盛，表明它曾经延伸到过非常遥远的地方。

奈突然注意到，在这棵树根部的某处，有一个不起眼的突起物，呈现出微微的青色。他忍不住走上前去，低头查看。生命探测仪显示，这里存在两种不同的生命形式。

“这是……”

“这是巴尔。”小机器人说。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极细，仿佛音量稍大一些，便会将谁从梦中吵醒。“巴尔曾说，他要成为了不起的科学家，制造一种能使濒死生命复活的机器，把这个星球重新变回生机勃勃的样子。我相信巴尔，所以我一直在这里等他回来。一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终于有一天，巴尔回来了。

“可是，巴尔受了很重的伤。我不是医疗机器人，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能使巴尔醒来。我把他埋葬在这株植物的下方，这样他们就能共享同一个生命。”

“我从他身上找不到任何生物活动迹象，但仪器显示他还活着。”奈蹲下身，困惑地看着面前的混合生命体。“我不能理解。他到底是……”

“巴尔和这棵树一样，已经成为这个星球的一部分了。”NOZOMI走到奈身边，也跟着坐了下来。“和巴尔融合以后，这株植物获得了新生。它开始拼命生长，曾经一度覆盖了行星的大半土地。巴尔一直在保护这个星球，以免它被外界发现，受到别人的侵扰。我有这样的感觉。”

感觉，奈想，这可不是一个适合机器人的词语。

“可是，仅仅依靠巴尔，还是没法保证自我保护体系长久地运作。之所以会出现磁场，也是这个星球企图屏蔽自身、防止被外界探测到的缘故。直到最后，连磁场也无法维持……”

“这就是你们一直在逃避的吗？”奈抬起头，眼部的传感指示灯飞速地运转起来。“这颗行星正在以每小时七个宇宙速度向某个固定坐标飞行。”

NOZOMI虚弱地点点头。

“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十一个月零五天。”小机器人说，“两个月前，我收到了来自宇宙交通署的讯息。上面说，这个星球位于毕宿五的膨胀范围内，将在三年七个月零二十五分钟遭到后者的吞噬。考虑到行星本身已经走到生命尽头，按照惯例，它将提前被投入最终之地，轨道修正即日执行。我看了讯息末尾的发布日期，和磁性消失是同一天。”

“改变航道已经不可能了，是吗？”

“不可能了。再过二十五分钟，这个星球就要进入那个终极的引力场，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在那之前，你还能离开。”

“最终之地，那是什么地方？”

“卡尔多隆之海，星星毁灭与诞生的地方。”

奈看着小机器人，好一会儿没说话。卡尔多隆之海，他的数据库中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与之相匹配的词条，可他明白NOZOMI想要表达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你可以离开的。”终于，奈开口了：“我的动力系统已经恢复了。即使带上你，我也有足够的能量逃离引力场。”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还是想留在这里。”

“是因为你的主人吗？”

NOZOMI点了点头，又郑重其事地摇摇头。

“巴尔不仅是我的主人，他还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和巴尔约好了，要守护这颗行星直到最后一刻。这些年来，巴尔一直都在竭尽全力，我也会遵守约定——这个朋友之间的约定。”

“即使毁灭已经不可避免？”

“是的。”

“我知道了。”

奈启动了背部的飞行系统。

 

 

 

04

引擎发出一阵轰鸣，詹奈伴随着白色的火光缓缓升空。地表的尘埃与金属碎片也随之漂浮起来，但终究敌不过地心引力，又从空中落下，将近地空气搅成灰蒙蒙的一团。

“还能再见面吗？”奈忽然问。

小机器人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用力地点了点头。

“一定可以的。凯拉克西亚·卡尔多隆，星星的诞生与最终归属之地，万物在这里消融，然后被赋予新生。这个星球、巴尔和我都会成为卡尔多隆之海的一部分。然后，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新的星星，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

他说着，朝天空用力挥舞手臂，向奈告别。

“到那个时候，一定还能见面的。或许我们会拥有新的面貌，使你认不出……但是，这已经足够了。”

地面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开始了，进入引力场倒数五分钟。四分五十九秒，四分五十八秒……”NOZOMI打开数秒控件，他的身体便化为一台计时器，朝外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快走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小机器人渐渐从视线中消失了。奈打开头部的探照灯，试图拨开面前的层层烟雾，却只能看见更多雾霭。从那个方向传来的，唯有接连不断的、单调的计时声。

“我做错了吗？”奈突然大声说。“我请求比特星再次考虑，但是他拒绝了。我是不是应该……如果当时我没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如果……”

“如果再来一次，你会舍弃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吗？”一个声音说。系统辨识出那是NOZOMI，尽管由于引力场的干涉，信号频率表现得极其不稳定。

“我不知道。他们就像我的兄弟，他们就是我的家人。可比特星……”

“你觉得后悔吗？”

“我并不后悔那天我所做的事。有机生命体不是敌人，我不想与他们为敌。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机器人也是一样。他……会和你们一样，进入卡尔多隆之海吗？”

“抱歉，恐怕不能。”

“那样一来，他就彻底消失这个世界上了。他的制造者、他诞生的地方，还有他所建立的庞大的天体军团，全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不是还有你吗？”

“可我背叛了他。”

“但你也在为他感到惋惜，在为失去他而感到痛苦，即使只是一瞬间的悔恨。难道不是吗？他就存在于你的心中。”

“我的……心中。”

那个曾经被伙伴们反复提及的词语。那个用来包容与自己不同事物的、用来感受外界的东西，它不是某种机械、电子仪器或者控制元件，即使詹伯特引以为豪的辨识模块也无法将其完美而全面地描述——正如其名，那只是“心”而已。它是一个定点，是无可辩驳的、难以抗拒的事实：存在即存在本身。

“奈，你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没有来自他人的强迫，没有来自主人的命令，仅仅是属于你一个人的决定。如果你已经忘了最初的目的，那也没有关系；不要去想结果，因为你无法改变它。”

“你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吗，NOZOMI？”

“是的……我想是的。”对方的声音里逐渐混入了杂音。刚开始只是轻微的嘶嘶声，随后变成了一系列连续的尖锐物体的刮擦声，仿佛是临近末日的咆哮，又像来自异界的召唤。

“NOZOMI？你还在那里吗？我的导航仪快要丢失你的信号了。”

“是的……我在这里。”下方又断断续续地传来几条不怎么连贯的句子。“说真的……奈，这并不是……外交辞令。很高兴……能……认识……”

信号戛然而止。

 

 

 

05

眼前是真正的星辰之海。

无论是否出于自身意愿，无数残旧的、破碎的天体被某种力量吸引着，像个初学步的婴儿似地蹒跚前行。卡尔多隆之海仿佛一个母亲，永远耐心地、平静地、安宁地站立在原地，朝它们张开双臂——不为别的，只为在那些天体足够靠近的时候，将它们毫不留情地一口吞噬。

詹奈站在一块陨石碎片上，距离引力场的边缘不过数百米。就在刚才，当他强行从那个星球上挣脱的时候，强大的反作用力撕裂了他脆弱的新焊接的电子元件，令他不得不待在原地，等待自动修复程序的下一次启动。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这个集合亿万恒星于一体般的庞然大物：她的光芒是如此辉煌，如此璀璨，如此压倒一切以及令人望而生畏。

该死的诞生与归属之地，奈想。尽管他还不太肯定自己是否使用了正确的句式。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宇宙中凭空出现了四条移动的光带，分别对应红、黄、蓝、绿四种色彩。它们轻快地划过宙域，最终在奈的身边停下。

“总算找到你了，詹奈。”绿色光带里的人最先开口说话，并优雅地朝奈点了点头。那毫无疑问那是镜子骑士。“你突然从传送光线里消失，把我们吓了一跳。”

“所以说——别随便离家出走啦，你家哥哥会担心的。”一道火光从黄色光带中喷涌而出，红莲火焰也跟着走了出来。“对吧，烧鸡？”他朝一旁别了别脑袋。

“我不是烧鸡！”位于红色光带内的钢铁武人一如既往地抗议道。他走上前，从拍了拍奈的后背：“一个人待在这里，对你来说一定很不容易。走，我们回去吧。”

奈始终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丝毫没有要移动的意思。

“奈，怎么了？”詹伯特看了看自己的兄弟，特意将尾音上扬一个声调，然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好啦好啦，虽然跑了好几个宇宙才找到你，中途又遇到一点小麻烦，耽搁了一小会儿……我们这不是来了吗？别闹脾气了，奈。”赛罗所在的蓝色光带最后到达地面。他一边说，一边低头瞟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手镯。

“别担心，距离上一次穿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能量很快就能准备充分。”他抬起头，几乎是立即注意到了前方的超巨大光团。

“那是什么？它看起来比等离子火花还要明亮。”

“卡尔多隆。”奈说。

“什么？卡尔多隆是什么？”

这一次，奈没有回答。

“它看起来很美。”镜子骑士眯起眼睛，“可那是死亡一般的静寂。就像是……一场盛大的葬礼。”

“你就不能说得简单易懂一点吗？”一旁的红莲火焰抱怨道。

“好吧，管它是什么东西。走吧，奈，在手镯的力量恢复之前，我们可以带你去看看这个宇宙里的有趣玩意儿。”赛罗转过身，正要将奈从原地拉开，却看到了对方兄长的眼神。他于是停下手中的动作。

“奈，到底发生什么了？我们一直都在担心你。”詹伯特关切地拍了拍奈的肩膀，他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弟弟有些不对劲。“你没事吧？”

奈始终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低着头，身体纹丝不动。

詹伯特叹了一口气。他抓住对方的手臂，强行将其拉到与自己面对面的位置，紧接着大吃一惊。

“奈，你……”

同行的三人也看到了奈脸上的表情，他们表现出来的惊讶程度一点也不亚于詹伯特。

比特星上的那一幕再次重演。绿色的艾美拉尔矿石化身为无数微粒子，从詹奈的眼部不断涌出，如泪水般划下他的脸颊，流淌到他的身体上、流淌到他所站立的地面上，直到最终在宇宙中被彻底分解。

“奈……你在哭吗？”

“不，我……”过了一会儿，奈转过头。

“系统电力不足，未能及时修复阀门，燃料炉发生泄漏。仅此而已。”

眼前的卡尔多隆之海突然变得模糊起来了。

Fin.